番兴替第十七
l洪武元年春正月,上御东阁,御史中丞章溢、学士陶安等侍,因谕前代兴亡之事。上曰:丧乱之源,由于骄逸。太抵居高位者易骄,处逸乐者易侈。骄则善言不入而过不闻,侈则善道不立而行不顾。如此者,未有不亡。今日闻卿等论此,深有儆于予心。古者今之鉴,岂不信欤?
l洪武二年春正月,上御奉天门,召元之旧臣,问政事得失。马翼对曰:元有天下,以宽得之,亦以宽失之。上曰:以宽得之,则闻之矣,以宽失之,则未之闻也。夫步急则踬[],弦急则绝,民急则乱。居上之道,正当用宽,但云宽则得众,不云宽之失也。元季君臣躭于逸乐,循至沦亡,其失在于纵弛,实非宽也。大抵圣王之道,宽而有制,不以废弃为宽;简而有节,不以慢易为简,施之适中,则无弊矣。
l洪武初,太祖御斋室,宋濂侍坐。上问三代历数封疆之修短广狭。濂历言之,且曰:三代之治天下也以仁义,故历年之多,后世莫及。
l洪武十八年春三月,上览舆地图,侍臣有言:今天下一统,海外蛮夷无不向化,舆图之广,诚古所未有。上曰:地广则教化难周,人众则抚摩难徧,此正当戒慎。天命人心,惟德是视。纣以天下而亡,汤以七十里而兴,所系在德,岂在地之大小哉?
l永乐二年八月,上御右顺门,与侍臣论胡元兴废皆由天运。上曰:天运虽有前定之数,然周家后来历数过之。盖周之先德积累甚厚,其后嗣又不至有桀、纣之恶,使夏、殷之后,不遇桀、纣,未遽亡也。元始有德兴,使其子孙知修德保民,亦未遂亡。顺帝不恤军民,不理国政,而荒淫无度,安得不亡?故国之废兴,必在德,不专在数也。
l永乐六年四月,太宗御西角门,因言及元顺帝父子荒淫无度,废坏国法,以致丧亡。侍臣曰:此是天命在我太祖高皇帝,所以致其昏惑颠倒如此。太宗曰:帝王之兴,虽有天命,亦须修德行仁以承之。顺帝父子,惟倚天命,不复修省,如纣亦曰:我生不有命在天,所以卒至于亡。
l永乐九年二月,太宗御右顺门览奏牍,时御案有镇纸金狮,欹侧将坠,给事中耿通趋进,移置案中。上顾侍臣曰:一器之微,置于危处则危,置于安处则安。天下大器也,独可置之于危乎?尤须安之。天下虽安,不可忘危。故小事必谨,小不谨而积之将至大患;小过必改,小不改而积之将至大坏,皆致危之道也。
l永乐二十年四月,车架发隰宁,次西凉亭。西凉亭者,元往来巡游之所。上望其颓垣遗址,树木郁然,谓侍臣曰:元氏创此,将遗子孙为不朽之图,岂计有今日?书云:常厥德,保厥位。厥德靡常,九有以亡。况一亭乎?可以为殷监矣。因下令禁军士斩伐树木。
l宣德四年三月,上退朝,御便殿,与儒臣论史,因问:汉、唐诸君在位孰久?对曰:汉武帝,唐玄宗,皆在位久。上曰:汉武好大喜功,海内费耗,末年能惩前过。玄宗初政,有贞观之风,久而恣欲谏忠任邪,遂至祸乱,窜身失国,武帝犹为彼善于此。又曰:善心生则明,欲心生则暗。武帝以田千秋为贤,玄宗以李林甫为贤,此治乱所由异也。
l宣德七年七月,上登万岁山,坐广寒殿,召翰林儒臣侍,命周览都畿山川形势。既毕,上谕之曰:此元之故都也。世祖知人善任使,信任儒术,爱养民力,故能混一区宇,以成帝业。再传至武宗,元政稍有变更。仁宗继之,恭俭爱人。即位之初,兴学校,励风宪,清中书,其孜孜为治,一遵世祖之法,足为贤君。英宗果于杀戮,奸党畏祸,遂构大变。泰定以后,皆享祚不久。至顺帝在位既久,肆意荒淫,怠于政事,纪纲法度荡然,遂至失国。使顺帝能恭俭,长守世祖、仁宗之法,天下岂为我祖宗所有?又曰:兹山兹宇,顺帝所日宴游者也,岂不可感?侍臣叩首曰:纣之迹,周之监也。上曰:然。
辨贤邪第十八
l洪武二年十一月,上谕皇太子、诸王曰:用人之道,当知奸良。人之奸良,固为难识,惟授之以职,试之以事,则情伪自见。若知其良而不能用,知其奸而不能去,则误国自此始矣。历代多因姑息,以致奸人侮惑,当未知之初,一槩委用,既识其奸,退亦何难。书曰:任贤勿贰,去邪勿疑。尔等其慎之。
l洪武十四年春正月,上与吏部臣论任官,上曰:树艺非其土则不蕃,授官非其才则不任。任官之务,当取方正之士,凡邪佞者必去之。吏部臣对曰:人之邪正,实亦难辨。上曰:众人恶之,一人悦之,未必正也;众人悦之,一人恶之,未必邪也。盖出于众人为公论,出于一人为私意。然正人所为,治官事则不私其家,当公法则不私其亲;邪人反是,此亦可辨。
l洪武十六年夏六月,太祖谕廷臣曰:谗人之能害国,犹稂莠之能害苗。故善治田者必去稂莠,善治国者必去谗邪。稂莠始生侣真,及其盛也,则苗不能盛矣。谗人始言似忠,及其久也,则正人不能胜矣。谗邪胜正人,非国家美事,人君知其然,当力去之,不然,则根柢日深,为害不浅矣。
l洪武二十七年三月,太祖谓侍臣曰:毁誉之言,不可不辨也。人固有卓然自立,不同于俗而得毁者,亦有谄媚狎昵,同乎污俗而得誉者。夫毁者未必真不贤,而誉之者未必真贤也,第所遇有幸不幸尔。人主能知其毁者果然为贤,则诬谤之言可息,而人亦不至于受抑矣。知其誉者果然不肖,则偏陂之言可绝,而人亦不至于幸进矣。问君子于小人,小人未必能知,君子鲜有不为所毁。问小人于小人,其朋党阿私,则所誉者必多矣。惟君子则处心公正,然后能得毁誉之正,故取人为难,而知言为尤难也。
l永乐二年三月,上御武英殿与侍臣论用人,上曰:人君进一人,退一人皆不可苟,必湏厌服众心。若进一人而天下皆知其善,则谁不为善?退一人而天下皆知其恶,则谁敢为恶?无善而进,是出私爱;无恶而退,是出私恶。狥私而行,将何以服天下?
l永乐中,太宗常与解缙论群臣,御笔书蹇义等十人名,命各疏于下。十人者,皆太宗所信任政事之臣,亦多与缙善,而具以实对。于义曰:其资厚重,而中无定见。于夏原吉曰:有德有量,而不远小人。于刘儶曰:虽有才干,不知顾义。于郑赐曰:可为君子,颇短于才。于李至刚曰:诞而附势,虽才不端。于黄福曰:秉心易直,确有执守。于陈瑛曰:刻于用法,好恶颇端。于宋礼曰:戆直而苛,人怨不恤。于陈洽曰:疏通警敏,亦不失正。于方宾曰:簿书之才,驵侩之心。既奏,太宗以授仁宗曰:李至刚,朕洞烛之矣,余徐验之。问尹昌隆、王汝玉,对曰:昌隆君子而量不弘。汝玉文翰不易得,所惜者市心耳。后十余年,仁宗出其所奏十人者示杨士奇,且谕之曰:人率谓缙狂士,缙非狂士,向所论皆定见也。
l永乐二十二年十二月,书各都司、布政司、按察司官姓名于奉天门西序。先是,仁庙谕吏部尚书蹇义、兵部尚书李庆等曰:“庶官贤否,军民休戚之所系。 昔唐太宗书各刺史于屏,朝夕省览,闻其有善政,则各疏于下。故当时所用之人皆思奋励致治效,斗米三钱,外户不闭。皇考亦尝书中外官姓名于武英殿南廊,闲暇观之。今五府、六部之臣,朕朝夕亲见,得询察其贤否。若都司、布政司、按察司官,朕既不尽识其人,又不悉知其姓名,虽或闻其贤否,邪正既久,不能不忘。为臣有善而上忘之,谁肯自勉?如此国家何以望治效?尔吏部、兵部,其各都司、布政司、按察司官姓名履历,揭诸西序,朕得闲暇观之,以考察其行事而黜陟焉。至是,悉书之。又顾义等曰:卿等更须用心,以副朕图治之意。
l宣德元年六月,宣庙视朝退,御便殿,翰林儒臣侍,因进致治在用人之说。上曰:否泰二卦尽之矣。君子进,小人退,上下之情通,斯谓泰;小人进,君子退,上下之情不通,斯谓否。泰之时,人君大有为,所以成参赞之功;否之时,君子引退,则不可以有为矣。求否、泰之端,则在乎君子、小人之进退。人君之用舍,有关世道如此,岂可不慎?但君子小人猝未易辨,如朕所用有不当者,卿等亦宜直言无隐。
l宣德二年八月。宣宗燕间与少保夏元吉语及古人信谗事。上曰:谗慝小人,真能变白为黑,诬正为邪。听其言若忠,究其心则险。是以帝舜堲谗说,孔子远佞人,唐太宗以为国之贼。朕于此等每切防闲,若有其萌,必杜绝之。不使奸言得入,枉害忠良。齐杀斛律光,国遂以弱,朕常非之。汲黯正直,奸邪寝谋,卿等所宜务也。
l宣德三年十月,都御史刘观有罪,下狱。先是,六月一日早朝罢,宣庙召杨荣、杨士奇至文华门谕曰:京师,端本澄静之地,祖宗时,朝臣无贪者,年来贪浊之风满朝,何也?其能守廉惟吏部侍郎师逵一人,汝当知之。荣曰:前时赃贪方宾最甚。上问:今日之贪,谁最甚者?荣对曰:莫甚刘观。上曰:廷臣中今谁可使掌宪?两人久未对。上曰:未必都无一人。士奇对曰:通政使顾佐,廉公有威,曾任御史及按察司,皆有风采。荣曰:佐亦尝为京尹,能防禁下吏,政清弊革。上喜曰:顾佐乃能如此。命赐茶而退。数日,有旨令刘观巡阅河道。观行十数日,升顾佐右都御史,赐玺书,令考黜不肖,洗涤积弊。佐奏黜其属不肖者二十余人,罪甚者发辽东。于是御史连章劾观贪赃狼藉,并奏其子辐胁制诸道,骋私灭公,皆明著实迹。上大怒,追观父子皆至,出御史章示之。既承伏,法司坐以重法。
l宣德四年,顾佐自升都御史,宪度严明,宿弊清革,数月,有囚告佐累累枉人重罪,不听诉理者。上怒,召杨荣、杨士奇曰:此必有重囚教之排佐,小人陷正人,不可不究治。遂命三法司鞫之,实千户臧清杀一家无,罪三人,当死。代写状,教之诬告。上曰:不诛之,佐何以行事?立命磔清于市。
l天顺元年正月,吏部左侍郎孙弘闻丧,英庙召李贤谓曰:孙弘岂胜吏部?贤曰:“诚如圣谕。盖弘以知县考满赴京,为石亨乡里,嘱留京官。又假奉迎有功,升工部侍郎,复极力谋求得此,士林鄙之。上又恐其谋夺情,即令守制。复召贤曰:吏部侍郎乃天下人物权衡,非他部比,必得其人。先生以为谁可?贤曰:以在朝观之,无如礼部二人,可择一用之。上复问其优劣,贤曰:邹干为人端谨,但规模稍狭;姚夔表里相称,有大臣之量。上曰:然。遂用之。命下,士类皆悦。
l天顺元年四月,礼部郎中李和托一释子嘱权近,求为礼部右侍郎,士论纷不平,英庙问李贤:此人何如?贤对曰:不知。上悟其意,复问吏部尚书王翱,亦不甚许。他日,以学士李绍对。上复问贤,贤对曰:此公论也。明日朝毕,召吏部,除绍为礼部右侍郎,舆论大惬。
l耿九畴、轩輗皆廉介之士,操履素定,天下信之。英庙复位,首用九畴为都御史,轩輗为刑部尚书,但二人之才不异于众,特取其行之高于人。洎供职,未有建明,九畴欲纠石亨之罪,反为所排,出为江西布政,寻四川。上知其为人清正,但为亨辈所嫉。一日与李贤泛论人才,念及九畴非其罪,贤因曰:此人操行诚不易得。遂有召用意。未几,因礼部缺人,召至京师。上怜其衰,命为南京刑部尚书,且曰:遂其优闲可也。初,輗在刑部数月,因疾作,恳乞致仕。后每念輗之为人,一日,南京总督粮储缺人理之,论及往日能理此事者,莫如輗。遂召为左都御史,委任之。未几,九畴卒。上嗟悼良久,曰:可惜此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