开言路第十五
l戊戌十二月,太祖自宣至徽,召故老耆儒,访以民事。有儒士唐仲实、姚琏者来见,太祖问之曰:丧乱以来,民多失业,其心望治,甚于饥渴,吾深知之。仲实对曰:自大军克复,民获所归矣。又问曰:邓愈筑城,百姓怨否?仲实对曰:颇怨。太祖曰:筑城以卫民,何怨之有?必愈所为迫促,以失人心。即命罢之。又问:尔能博通今古,必谙成败之迹。若汉高祖、光武、唐太宗、宋太祖、元世祖,此数君者,平一天下,其道何如?仲实对曰:此数君者,皆以不嗜杀人,故能定天下于一。主公英明神武,兼数君之长,驱除祸乱,未尝妄杀,出民膏火,措之于衽席之上。开创之功,超于前代。然以今日观之,民虽得所归,而未遂生息。太祖曰:此言是也。我积少而资多,取给于民,甚非得巳。然皆为军需所用,未尝以一毫奉己。民之劳苦,恒思所以休息之,曷尝忘也。”仲实等曰:诚如是,民之生息可待矣。太祖曰:有不便者,盍尽言之。仲实等皆拜谢,乃赐诸父老布帛,抚慰之而去。
l辛丑七月,太祖视事东阁,时天热,坐久汗湿衣,左右更衣以进,皆经澣濯者。参军宋思颜曰:臣见主公躬行节俭,旧衣皆澣濯更进,禹之恶衣服,诚无以加矣。真可以示法于子孙也。臣恐主公今日如此,而后或不然,愿始终如此。太祖喜曰:思颜之言甚善。他人能言,或惟及目前,而不能及于久远;或能及其已然,而不能及于将然。今思颜见我能行于前,而虑我不能行于后,信能尽忠于我也。乃赐之币,以彰其直。复谓思颜曰:汝在前朝,颇有善誉,为主者不能知汝。及归于我,数进谠言,斯固可嘉。思颜又曰:近句容有虎为害,主上既遣人捕获之,今豢养民间,饲之以犬,无益。太祖欣然,即命取二虎并一熊皆杀之,分其肉赐百官。
l洪武九年某月,太祖因天变下诏求言,曰:朕本寒微,因元多事,试与群雄并驱,十有七年,艰难万状,方得偃兵息民,称尊海内,纪年洪武已九春秋矣。迩来钦天监报:五星紊度,日月相刑,于是静居默省,古今乾道变殃,咎在乎人君。寻思至此,惶惶无措手足。惟诏告臣民,许言朕过。於戯!于斯之道,惟忠者仁人之心,能鉴朕之不德;假公营私者,又非贤人君子。
l洪武十五年八月,山东肥城县知县许好问言:报国莫如荐举,献忠莫如进谏。臣既不能荐贤以报国,敢不进言以献忠?周有天下八百年,秦并周为正统,合四十余年而汉兴。汉有天下四百余年。隋平陈,混一天下,甫二十九年,而唐兴。唐有天下二百八十八年。元起沙漠,入主中国,混一天下八十余年,而圣朝隆兴。先儒云:凡能混一天下,不及百年,皆为迭兴之闰位。乃知秦为汉闰,隋为唐闰,元为国朝之闰,亦明矣。伏愿陛下慎刑罚,昭劝惩,缓差徭,容直谏,致中和,以丕显文明之治,则皇祚传之万世,圣子神孙承继于无穷矣,岂特八百年而已哉?太祖曰:治乱相因,盛衰有时,虽出于气运一定之数,然亦由人事之所致也。其间保民致治,国祚灵长,未有不由创业垂统为子孙继述之基本,其所以速致乱亡者必反是。鉴之往古,事有可征。要之祈天永命,固有其道,修德慎罚,亦一端耳,好问所言,颇合朕意。
l太宗即位初年十月,甘州中卫左所军张真上言便民及守边数事,太宗览毕,顾礼部侍郎宋礼曰:虽尧、舜、禹之圣,亦皆乐取人言以为治。朕即位以来,首下诏求言,而言无几人。此戍卒能上言,虽不皆可采,然为国之意则善,宜加赉之。其赐衣一袭,钞千贯。又顾礼曰:居其位无言,君子耻之。卿等亦无嘿嘿守位而已。
l永乐元年十一月,太宗谕六科都给事中朱原祯等曰:朕尝虑天下之民有失所者,为尔曹未能尽知,故选郡县考满官,俾于六科,辨事如吾有所欲闻即可知彼有所欲言,即可达,而又无一人言。夫郡邑之间,岂都无一事利害可言?今在于左右,尚犹默然,况远千里,尚肯言乎?尔等退以此言申谕之,其所治何利当兴,何弊当去,皆直言勿隐。于今不言,将有他人言之,则不能逃罪矣。
l永乐二年三月,太宗御奉天门召六科给事中谕曰:朕君临天下,夙夜拳拳惟欲军民老少皆安,尔等职居近侍,比来皆不闻一言及于军民利病,何也?可退而思之,条析以闻,朕将审择行之。又曰:天立君以养民,君不恤民,是不敬天;君资臣以成治,臣不辅治,是不忠君。朕与尔等皆不可不勉。
l永乐三年四月,太宗御奉天门,视朝罢,召六科给事中谕曰:朕日临百官,可否庶务,或有失中者,尔等宜直言无隐。又顾翰林院学士解缙等曰:敢为之臣易求,敢言之臣难得。敢为者强于己,敢言者强于君,所以王、魏之风,世不多见。若使进言者无所畏,听言者无所忤,天下何患不治?朕与尔等皆勉之。
l永乐三年四月,行在礼部奏官民建言,请同六部尚书、都御史、六科给事中会议以闻。上曰:致理之道,莫尤于广言路。盖天下之大,吏治得失,民生休戚,人不言,朝廷何由悉知?古人谓明主视天下犹一堂,满堂宴笑,一人对隅而泣,则一座为之不乐。若今天下有匹夫匹妇不得其所,实为君德之累。凡有建言民瘼者,卿等勿讳言,或激切,亦其心。发于忠,若以其言激切而弃之,孰肯进言?卿等宜悉此意,凡言之善者即以闻,庶几有补于治。
l永乐四年,太宗谓诸近臣曰:早来在宫中偶忘一事,问左右,皆不能记忆,盖沉思久而后得之。朕以一人之智,处万几之繁,岂能一一记忆不忘,一一处置不误?拾遗补过,近侍之职。自今事之丛脞者,尔等但悉记之,以备顾问。所行有未合理,亦当直谏。朕自起兵以来,未尝违忤直言,尔等慎勿有所顾避。
l永乐九年四月,给事中柯暹、监察御史何忠等应诏言事,颇讦直,上嘉纳之,然其词侵工部尚书李庆等。庆等不能平,数请于太宗罪之。太宗曰:敬天故求直言,今罪直言者,是逆天,可乎?又曰:朕于今正欲闻过。古之明主,皆奖直言,今尔数请罪之,是欲朕为何如主?且彼所言汝等过失,若诚有,即因而改之,岂非善德?若果无之,于尔何损?今罪之,将重其名,而益朕与尔等之过矣。庆等惭而退。
l永乐二十二年十一月,翰林学士杨溥密疏言事,仁庙嘉纳之,御礼奖谕之曰:览卿所奏,为国家之计,诚合朕心。但望卿始终如一,知无不言,朕致治以承天休。感卿忠恳,特用酬报。今赐卿彩币一双,宝钞一千贯,卿其领之。
l宣德五年四月,有建言请设谏官者,宣庙曰:祖宗定制,不可改,但朕有过失,令中外大小之臣皆得谏而纳之。不为迕,岂不所得者多欤?因谓侍臣曰:三代以下人君,唐太宗善纳谏,当时之臣若魏征、王圭亦善谏,故有贞观之治。宋太祖尝曰:唐太宗受人谏疏,常自引咎,不以为耻,不若己不为非,使人无可谏。二者孰是?侍臣对曰:宋太祖所言为优。上曰:宋太祖固是务本之论,然人所行岂能皆是?若禹闻善言则拜,汤从谏不咈,改过不吝。禹、汤犹取善于人,况其耳者乎?吾以为君人者当以太宗为法。
乐改过第十六
l洪武初年,诏许言事,朝臣有上书万余言者,太罪厌其迂衍,怒欲罪之。群臣有阿意者,诣其疏曰:此不敬,此诋谤,罪当诛。上笞之而震怒未解,宋濂对曰:彼应诏上疏,其心为朝廷耳,乌可深罪乎?上默然已而览疏中有足采者,召阿意者骂曰:吾怒时,若等不能谏,乃激吾诛之,何异以膏沃火?向非宋濂之言,几不误罪言者耶?
l洪武初,翰林进大祀祝文有"予我"字。太祖怒甚,桂彦良进曰:臣闻汤祀天,曰‘予小子履’;武祭文,曰‘我将我享。’儒生泥古不通,顷上谴呵。意乃释。
l永乐二十二年十一月十二日,复大理卿虞谦,先是奏事,侍臣有言此当榻前密请旨,不当于朝班对众敷奏,为卖恩者。又有言其属官杨时习先导之密陈,而谦不从者。遂降谦为大理少卿,而升时习为卿。其后,杨士奇独进奏,事毕未退。仁宗问汝:有欲言者否?对曰:有。非虞谦乎?对曰:然。上曰:吾亦颇悔之,汝试言之。对曰:外间皆云时习实无先导之言。时习是臣江西人,亦亲语臣,本无此言。今冒居卿位,惭惧不安。又言:谦历事数十年,皆居通显,颇为得大臣体者。且今所犯小过。上曰:吾之悔亦念此。因问时习其人若何?对曰:虽起于吏,然明习法律,公正廉洁。上喜曰:吾有以处之。会吏部言交阯缺按察使,上谕尚书蹇义曰:左迁虞谦,吾过矣。复其大理卿,改杨时习交阯宪使。
l永乐二十二年十二月,仁宗谕杨士奇曰:近日觉群臣之意甚好,事或未当,辄有封章进来。士奇对日:此由陛下圣德容纳。昔富弼有言:愿不以同异为喜怒,不以喜怒为用舍。上日:朕志正如此。故每闻群臣言,退未尝不反复思之。或吾言有过,退亦未尝不悔。士奇对日:成汤改过不吝,所以为圣人。愿陛下常以古人为法。
l洪熙元年春正月,仁庙召大学士杨士奇、杨荣、金幼孜、黄淮谕曰:为君以受直言为贤,为臣以能直言为贤,不受直言则过益增,不能直言则忠不尽。如昨日朝会,从吕震所请,今悔何及!赖卿等同心,遂免此悔。自今卿等遇朕行有未当,但直言之,毋以不从为虑。各赐钞一千贯、文币一表里。
l洪熙元年四月,仁宗自临御以来,大理少卿戈谦数言事,上颇厌其繁琐。尚书吕震、吴中,都御史刘观,侍郎吴廷用等交奏其卖直沽名。遂召杨士奇等至榻前,语以谦之逾分。士奇对曰:谦不谙大体有之,然其心感陛下超擢之恩,欲图报效。古人有言:主圣则臣直。惟陛下容之,不然,进言者将惧矣。上虽不罪谦,然临朝之际,数形于词气。又数日,上御奉天门,士奇独奏事,因进曰:陛下颁诏求言,言不当者不罪。戈谦不晓事,激圣怒数日,朝臣皆悚仄,相与以言为戒。今远近朝觐之臣皆集阙下,目见而口传,将谦之名愈彰,而朝廷受不容直言之谤。上惕然曰:此事固是朕不能容,如吕震等迎合以益吾过,自今吾不复言谦。遂免谦朝参,令专坐司视事。自是一月余,朝臣言事者少。上特召士奇谕曰:尔料事不虚,自免戈谦,朝言者不至,岂果无事可言?对曰:臣下孰不欲进言纳忠,惟在上宽容以来之。上曰:朕非怒谦言事,但其言亦有矫激过实者,尔可谕众人以朕之实心。对曰:此非臣言所能使之信,必得玺书亲谕之,乃见圣德之实。遂令士奇就榻前书敕引过,命戈谦如旧朝参,令百官言事,毋以谦为戒。因谕士奇曰:朕有过,不难于改,虽一时不能容,然终知悔。尔知朕心,毋吝于言也。未几,有言中官谢安四川伐木虐民者,于是召戈谦谕曰:尔本清鲠之臣,朕今取清鲠用尔。遂升谦副都御史,赐钞千贯,驰驿诣四川,罢伐木之役,并纠察安等。
l天顺□年□月,镇守辽东太监范英乞来朝见,即以部下亲昵都指挥高飞乞统辽阳兵,然己有参将曹广,兵部以为不可。上欲允之,召李贤曰:可以飞代广。贤不能止。明日复见上曰:闻飞非统御才地方所系。上曰:已发,奈何?贤曰:虽发未行,犹可止。事未停妥,虽行亦止。上曰:然。即召兵部已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