尊德性第一
洪武五年冬十二月。太祖谓礼部侍郎曾鲁曰:“朕求古帝王之治,莫盛于尧、舜,观其授受,其要在允执厥中。后之儒者讲之非不精,及见诸行事,往往背驰。”鲁对曰:“尧、舜以此道宰制万事,如执权衡,物之轻重长短,自不能违,而皆得其当,此所以致雍熙之治。后世鲜能此道,处事之际,欲求一一至当,难矣。”太祖曰:“人君一心,治化之本,存于中者无尧、舜之心,欲施于政者有尧、舜之治,决不可得也。”
洪武十年冬十月。太祖造观心亭于宫城上,亲幸其中,召学士宋濂谓曰:“人心虚灵,秉气机出入,操而存之为难。朕罔敢自暇自逸,譬鱼之在井,虽未免乎跳踯,终不能度越范围。况有事于天地庙社,尤用祗惕。致斋之日,必端居亭中,返视却听,上契冲漠,体道迎神,诚一弗贰,庶几将事之际,对越在天,洋洋乎如临其上。卿为朕记之,传示来裔,咸知朕志,俾弗懈愈虔。”濂拜手稽首,飏言曰:“惟天无亲,克敬惟亲,民罔常怀。怀于有仁,鬼神无常享,享于克诚。曰诚,曰敬,曰仁,皆中心所具,非由外铄我也,此心若存,则动静合道,建中建极之源,清而弗扰,庶绩咸熙。否则,天飞渊沦,惟欲之从,而罔克攸济。治忽之机,其始甚微,不可不慎也。陛下法天启运,乾乾终日,不遑暇食,十有五年,大统斯集,政平人和,休祥屡应,斯皆观心之明验。古先哲王相传心法,所谓精一执中之训,亦不过此。圣子神孙,必来取法,当有不言而喻者矣。然,靡不有初,鲜克有终。愿存神内居,常如亭中时,则心与天为一,祥刑敷政,一出自天,衍亿万年无疆之休,亦永有无疆之闻
桂彦良被荐入京师,太祖见而伟之,授太子正字。切磨治道,言必称孔、孟,不下千余言,无一不当帝心者。其要以明圣学,格君心为务。在春坊久,每侍讲,必以二帝三王心法为本。至于历代治忽,谆谆启迪不倦,诚意恳至,东宫每动容称敬。太祖尝顾问曰:“尔何官?”彦良对曰:“正字。”圣祖曰:“否,尔帝师也。”彦良辞谢不敢当。太祖尝祀方丘,患心不宁。宋濂进曰“孟轲有言,养心莫善于寡欲,审能行之,则心清而身泰矣。”庶吉士解缙应制上疏曰“陛下拳拳于畏天畏鬼神,治民治强暴,然畏民者畏天之本,治心者治民之本”太祖嘉纳其言,擢监察御史
洪武十年十二月,宋濂致仕回献书于皇太子云:“臣闻古圣人有言曰:为君难。其所谓难者何也?盖以四海之广, 生民之众, 受寄于一人。敬则治, 怠则否;勤则治, 荒则否;亲君子则治, 近小人则否,其机甚微, 其发至于不可遏, 不可不谨也。所以二帝三王相传心法, 曰德, 曰仁, 曰敬, 曰诚, 无非用功于此也,治忽之间,由心之存不存何如耳。恭惟皇太子殿下,仁孝温恭,出言制行,动合至道,中外无不仰望。而臣犹以二帝三王相传心法为言者,诚以为君之难也。臣退居田里,而忠爱之心弥切,旦夕不忘,于是敢贡刍荛之言,伏望殿下察臣所言而笃行之,则天下幸甚。”太祖览书喜甚,召皇太子语以书意,且赐书答之,侑以文绮。
永乐二年八月,翰林学士解缙等进呈大学正心章讲义,太宗览之至再,谕缙等曰:人君诚不可有所好乐,一有好乐,泥而不返,则欲必胜理。若心能尽虚,事来则应事去,如明镜止水,自然纯是天理。朕每退朝默坐,未尝不思管束,此心为切要。又思为人君,但于宫室车马服食玩好,无所增加,则天下自然无事矣。
太宗谓皇太孙曰:读书当求大义,不可效书生循行数墨,徒费精神,出阁未几,问帝王心法,太孙以精一执中对,大称旨
抚州处士吴与弼潜心六经,淹贯子史,动遵古礼,不求仕进,授徒千数,惟从事乎,居敬穷礼之学,英庙闻之,遣行人礼聘,敕曰:渴望来仪,以资启沃。与弼赴聘征,至文华殿,从容顾问谆复乎诚意正心之说,承蒙宠赉,授左春坊左谕德,以衰病不能共职固辞,既而献十策,其一曰隆圣德。臣闻汤武于盤盂几杖刀劒,户牍莫不刻铭,以致戒是以圣德,日躋孔子赞易之辞曰,日新之谓盛德书,曰德惟一动罔不吉,又曰惟德动天,无远弗届,孔子曰:为政以德,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。又曰:德之流行,速于置邮而传命。子思曰:君子笃恭而天下平,伏愿陛下法成汤不自满假之心,体大易终日乾乾之意。将见声名洋溢乎中国,施及蛮貊,舟居(此同“车”)所至,人力所通,天之所覆,地之所载,日月所照,霜露所队,凡有血气者,莫不尊亲。惟圣明留意为天下幸甚。上深嘉纳谕之曰:嘉猷勖朕,足见忠爱,复遣行人送归。
道问学第二
丙午年五月,太祖命有司访求古今书籍,藏之秘府,以资览阅。因谓侍臣詹同等曰:三皇、五帝之书不尽传于世,故后世鲜知其行事。汉武帝购求遗书,而六经始出,唐、虞三代之治,始可得而见。武帝雄才大略,后世罕及,至表章六经,开阐圣贤之学,有功于后世。又曰:“吾每于宫中无事,辄取孔子之言观之,如节用而爱人,使民以时,真治国之良规。万世之师法也。”
洪武二年三月戊申,谓翰林侍读学士詹同曰:“古人为文章,或以明道德,或以通当世之务。如典谟之言,皆明白易知,无深怪险僻之语。至如诸葛孔明出师表,亦何尝雕刻为文,而诚意溢出,至今使人诵之,自然忠义感激。近世文士,不究道德之本,不达当世之务,词虽艰深,意实浅近,即使过相如、杨雄,何裨实用?自今翰林为文,但取通道理、明世务者,无事浮藻。”
洪武三年二月,太祖御东阁,翰林学士宋濂、待制王祎等进讲大学传之十章,至有土有人,濂等反复言之。太祖曰:“人者国之本,德者身之本。德厚则人怀,人安则国固。故人主有仁厚之德,则人归之,如就父母,人心既归。则有土有财,自然之理也。若德不足以怀众,虽有财,亦何用哉?”太祖问:帝王之学,何书最要?宋濂请读真德秀大学衍义。太祖览而悦之,命大书揭之两庑壁,时睇观之。一日,太祖御西庑,大臣皆侍坐。指衍义中言司马迁论黄老事,令濂讲析,俾在坐者听之。濂既如诏,复言曰:“汉武嗜神仙之学,好四夷之功,民力既竭,重刑罚以震服之。臣以为人主能以义理养性,则邪说不能侵;兴学校教民,则祸乱无从而作矣。刑罚非所先也。”太祖谓濂曰:“朕之为君,上畏天地,下畏兆民,兢兢业业,不敢自逸。”濂对曰: “陛下此心,古先哲王之心也。书曰:‘予临兆民,凛乎若朽索之御六马。为人上者,奈何不敬?’正谓此尔。愿陛下慎终如始,天下幸甚。”
洪武四年九月,太祖观大学衍义,至晁错谓人情莫不欲寿,三王生之而不伤。真德秀释之曰:“人君不穷兵黩武,则能生之而不伤。”顾谓侍臣曰:“晁错之言,其所该者广,真氏之言,其所见者切。古人云:兵者凶器,圣人不得已而用之。朕每临行阵,观两军交战,出没于锋镝之下,呼吸之间,创残死亡,心甚不忍。尝思为君恤民,所重者兵与刑耳。滥刑者陷人于无辜,黩兵者驱人于死地,有国者所当深戒也。”
洪武十八年秋九月,太祖御华盖殿,命文渊阁大学士朱善讲周易至家人,太祖曰:齐家治国,其理无二,使一家之间,长幼内外各尽其分,事事循理,则一家治矣。一家既治,达之一国,以至天下,亦举而措之耳。朕观其要,只在诚实而有威严。诚则笃亲爱之恩,严则无闺门之失。善对曰:诚如圣谕。
洪武二十年二月甲辰,御注尚书洪范成。先是命儒臣书洪范,揭于御座之右,朝夕观览,因自为注。至是成,召赞善刘三吾曰:朕观洪范一篇,帝王为治之道也,所以叙彝伦,立皇极,保万民,叙四时,成百榖,本于天道,而验于人事。箕子为武王陈之,武王犹自谦曰:“五帝之道,我未能焉。”朕每为惕然,遂疏其旨为注,朝夕省览。三吾对曰:陛下留心是书,上明圣道,下福生民,为万世开太平者也。
洪武二十四年正月,太祖御左阁读宋史,至赵普说太祖收诸将兵权。谓起居注詹同曰:普诚贤相,使诸将不早解兵权,则宋之天下未必不五代若也。史称普多忌刻,只此一事,功施社稷,泽被生民,岂可以忌刻少之。
大学士李贤曰:“高庙看书,议论英发,每儒臣进讲,必有辩说。因讲夷狄之有君,不如诸夏之亡也。辨曰:夷狄,禽兽也,无仁义礼智之道,孔子之意,盖谓中国虽无君长,人亦知有礼义,胜于夷狄之有君长者。宋儒乃谓中国之人不如夷狄,岂不谬哉!又讲:攻乎异端,斯害也已。辨曰:攻是攻城之攻,已,止也。孔子之意,盖谓攻去异端,则邪说之害止,而正道可行也。宋儒乃以攻为专治,而欲精之,为害已甚,岂不谬哉!如此辩者甚多。汉、唐以来,人君能事诗、书如此留意者,亦不多见。由其天资高迈,所以不袭故常,能将许多见识来说。
永乐二年六月,杨士奇进呈文华殿讲义。太宗览毕称善,因曰:先儒谓尧典克明峻德,一章一部,大学皆具。士奇对曰:诚如圣谕,尧、舜、禹、汤、文、武数圣人,凡修诸躬施于家国天下者,皆大学之理。太宗曰:孟子道性善,必举尧舜,尔等于讲说道理处,必举前古为证,庶几明白易入。又曰:帝王之学,贵切己实用,讲说之际,一切浮泛无益之语勿用。
永乐四年正月,太宗谓侍臣曰:“朕于闲暇作书,爱制笔精妙,甚称人意。因叹匠艺如此,岂是生而能之,亦由精学所致。今之学者不及古人,正由自怠之过。前代大儒君子,皆是积勤以造其极。今人卤莽厌烦,用力未至,便谓求道之难,譬之耕而不勤,可望有获乎?”
永乐四年四月命礼部遣使购求遗书,太宗视朝之暇,辄御便殿阅书史,或召翰林儒臣讲论。尝问文渊阁:“经史子集皆备否?”学士解缙对曰:“经史粗备,子集尚多阙。”太宗曰:“士人家稍有余资,皆欲积书,况于朝廷可阙乎?”遂召礼部尚书郑赐,令择通知典籍者,四出购求遗书,且曰:“书籍不可较价直,惟其所欲与之,庶奇书可得。”又顾缙等曰:“置书不难,须常览阅乃有益。凡人积金玉,皆欲遗子孙,金玉之利有限,书籍之利岂有穷也。”
永乐二年七月,仁宗在东驾,翰林侍读学士王达讲乾之九四,举储贰为说,讲毕,召问士奇曰:“于此恐无储贰之说,达不含讥否?”士奇对曰:“讲臣非正道不陈,岂敢含讥,此出宋儒胡瑗之说。”仁宗曰:“对我言此,常人得此爻,亦举此说乎?”士奇因举程子云:凡卦中六爻,人人有用,圣贤有圣贤用,众人有众人用,君有君用,臣有臣用,无所不通。又举王昭素对宋太祖之言以对,仁宗悦。又对曰:今翰林春坊诸臣分撰诸经讲义,内阁之臣阅过,有未当处,悉与改正,解缙专阅书,胡广阅诗,金幼孜阅春秋,士奇阅易。
永乐二年七月,仁宗在东驾监国,视朝之暇,专意文事,因览文章正宗,一日,谕杨士奇曰:“真德秀学识甚正,选辑此书,有益学者。”士奇对曰:“德秀是道学之儒,所以志识端正。其所著大学衍义一书,大有益学者及朝廷,为君不可不知,为臣不可不知。君臣不观大学衍义,则其为治皆苟而已。”仁宗即召翰林典籍取阅,大喜曰:此为治之条例监戒,不可无。因留一部,朝夕自阅。
永乐十五年,仁宗在东宫,卜筮专用揲蓍,而断以周易,凡后世俗占法皆不用。尝命杨士奇纂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朱氏本义要旨为一编。既进,仁宗悦,名曰周易直指。士奇进曰:周易固为卜筮作,然文王、周孔彖象十翼之辞,凡修齐治平为君为臣之道悉具,请编辑以进,用备览阅。从之。逾年,辑成以进。仁宗览之大喜,名曰周易大义,赐士奇绣衣银带。先是,徐好古作尚书直指,金幼孜作春秋直指,皆已进。仁宗谕士奇曰:“凡此皆书数本,于斋阁书殿寝室各置一本,得备观览。”
宣德四年二月,宣宗览欧阳修文至梦卜求贤之说,顾侍臣叹曰:君臣相遇,岂偶然哉,高宗恭默思道,渴想贤辅,未得,说筑傅岩,虽有致君泽民之志,不能自达,一旦得于梦寐间,遂相与讲学论道,而功被当时,垂后世,诚千载奇遇,由此观之,人君诚心求贤,固无不得之理,文王因田猎遇太公,亦岂非诚心相感。盖天佑国家,必生贤哲为之辅翊,高宗思道之心,盖有格于天矣,又曰:“有高宗之心,然后可以梦言,有傅说之贤,然后可以为相,若汉文以梦得邓通,光武谶用王梁,岂不误哉?”
宣德六年三月,宣宗视朝,退御便殿,命翰林儒臣进讲。讲大学平天下章竟,宣宗曰:治天下国家不可无财用,即如生之者众四语行之,不必暴征横敛,而国用有余矣。又曰:秦誓曲尽君子小人情状,人君审乎此,则好恶用舍当矣。后世若汉、唐中叶,小人幸位,妨贤病国,卒为厉阶。圣贤之言,岂非万世龟鉴?
宣德七年七月,宣宗燕闲阅内库书,尽得元赵孟頫所绘豳风图,因赋长诗一章,召翰林词臣示之曰:豳诗,周公陈后稷、公刘致王业之由,与民事早晚之宜,以告成王,使知稼穑之艰难,万世人君皆当鉴此。朕爱斯图,为赋诗,欲揭于便殿之壁,朝夕在目,有所儆历。尔其书于图之右。
宣德九年十二月,宣宗退朝,御文华殿,召少傅杨士奇等,出御书洪范篇及御制序文示之,且谕之曰:“所论或未当,卿等当直言勿隐。”士奇等对曰:“圣论皆当,真得古人精蕴。”宣宗曰:“朕在宫中,虽寒暑不废书册。”士奇等对曰:“帝王勤学问,则宗社生民有赖矣。惟愿陛下始终此心。”宣宗笑曰:“卿等亦常须直言,朕不为迕”
正统元年二月,大学士杨荣与英国公张辅等二三大臣建议开经筳,以缉熙圣学,诏可其奏,且命精选儒臣以充讲官,降敕勉谕曰:“朕祗奉天命,嗣承祖宗大宝,统御天下,用主神人。而即位以来,弗遑夙夜,永惟厥道,必学乃明。今以初九日御经筵,命尔翰林春坊等衙门儒臣分直侍讲,夫道原于天,尧舜禹汤文武以隆政教,而周公、孔子阐明之。我祖宗世所师法,以安天下。卿等宜安心竭诚,相与讨论,务归至当,毋隐而弗彰,毋曲以徇好。庶明之于心,诚之于行,以兴治化,以福苍生,用不忝天与祖宗之命。钦哉。”
天顺五年正月,英宗召学士李贤谓曰:“朕一日闲则看书,或观射。贤曰:“前圣经书,惟书经是帝王治天下大经大法,最宜熟看。”英宗曰:“书经、四书,朕皆读遍。”贤曰:“此时好玩味,圣质聪悟,一见便晓,最有益也。”英宗曰:“二典、三谟真是嘉言。”贤曰:“诚如圣谕。帝王修身、齐家、敬天、勤民、用人、为政之事,皆在其中,贵乎体而行之。”英宗曰:“然。朕在正统年间留心读书,惟不好写字。”贤曰:“帝王之学不在写字,讲明经书义理,最是紧要。”因说:“景泰全然不理政务,或用人升官,明日谢恩,不知所以文武大臣未尝接言,上下之情如何得通?”贤曰:“自古明君未尝一日不与大臣相接,商确治天下之道,所谓接贤士大夫之时多,亲宦官宫妾之时少也。”上曰:“如此,天下岂不治安”